话音刚落，现场便爆发出会意的笑声。这幕发生在中国作协党组成员、副主席、处李敬泽与石材师傅曾为民之间的对话，为这场在广东东莞举行的以“素人写作和新大众文艺”为主题的座谈会平添了一份“地气”。

　　在新的媒介语境下，越来越多隐藏在各行各业的素人写作者被挖掘出来。他们是清洁女工、烧烤店服务员、石材师傅、蔬菜批发商、体校校长……不同的身份标签背后，是对文学与写作的共同热爱。新时代的文学正变得越来越“接地气”。

　　3月2日，“城里的阳光·素人写作与新大众文艺”座谈会在东莞市文联一楼东莞文艺空间举行。专家学者与东莞打工作家、基层作家座谈交流

　　曾为民是一位有着20多年诗歌写作经验的文学爱好者。1998年，他从江西化工厂下岗后，来到“打工之城”东莞，入职长安镇环球石材厂。第一眼看到厂里的天然大理石，他感到一种从未见过的美。在做销售期间，他尽量让设计师选择天然石材。有一次，他用一句充满诗意和哲理的话打动了对方：“最好的人造石不过是建筑的皮肤，每一块天然石是世界丰富的表情。”

　　“在打工的过程中，文学常常与生活碰撞出灵感的火花。”被石头之美深深吸引的曾为民，写下了400多首以石头为题材的诗，但迄今发表的只有两首。对他而言，写作没有功利性，更多是一种纯粹的爱好，如同每天跑步，已然成为生活的一部分。不过，他在看到“外卖诗人”王计兵因写作受到关注并登上春晚后，心中也萌生了一个小小的心愿：希望自己的诗被更多的人知道。

　　像曾为民这样的素人写作者，在东莞这座新晋“双万之城”正变得越来越多。他们有自己的本职工作，却因热爱默默耕耘文学的园地，不求作品广为流传，但也希望获得与文学同侪交流的机会，期待自己的作品能得到认可和发表。

　　五年级辍学、15岁从广西来东莞打工的温雄珍是另一个“2亿分之一”。她白天摆地摊，晚上在烧烤店打工，利用工余时间坚持写作。谈及早年间独自带两个孩子并照顾生病丈夫的往事，她眼含热泪。生活的磨难并没有令她屈服，对文学的热爱始终让她积极向上：“一个人无论处在什么环境，都要努力向上，开心健康”，这也是她给18岁女儿的成年寄语。

　　如果说打工文学是东莞40年高速发展的骄傲见证，那么如今，素人写作正成为东莞新的底色。新一代的写作者潜身在各行各业，超出了简单以“打工”为职业的划分。如果说当年的打工文学主要是为疏解车间生活的苦闷提供一种途径，那么当下的素人写作则更多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由衷热爱。

　　如温雄珍所言，早年她看书、写作，是给枯燥的打工生活寻求慰藉，写的都是一些不入流的“鸡汤文学”。直到2015年，她被一位文友拉进中国诗歌群，得到许多师友的耐心指导，才开始对文学有了全新的认识。“写作之路开始，还有很多错别字，我就从认字开始，不懂就向别人请教，多学习。”慢慢地，温雄珍的思路发生了转变，“每天我与形形的人打交道，每个人背后都有故事。我就在想，怎样把身边的故事用文字表达出来。”

　　这是她在诗中写下的人与事：“我喜欢看她拧开水瓶盖的动作，那里有悲伤，她总是拧得太紧”“清晨，戴上面具，吞下潜藏在空气中的少量致幻剂，一名环卫工人在清扫完我虚构了一晚的情节，此刻正背靠在那些为伟大伸展的建筑”……充满烟火气的诗句中，展现了诗人对人物内心状态的细腻观察。

　　“素人写作在这个时代具有特殊意义。”李敬泽指出，在高度流动的、复杂的社会中，素人写作有助于打破人们仅以职业身份发生关系的局限，促进人与人之间相互打开、交流，穿越社会身份的藩篱，实现相互认识和联结。

　　“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吗?”这句调侃一个人语文不好的话，对于章新宏而言却是铁证的事实。作为一位体育老师，他于2006年通过公开选拔成为东莞市莞城业余体育学校的校长，将学校从濒临倒闭的边缘拉了回来。出于对文学的热爱，他把学校的办学理念定为“德才兼备、文武双全”，并于2007年创办校报《新苗》，旨在培养体校学生的写作能力，提升大家的文化素养。

　　为了发挥好带头作用，《新苗》头版文章均由章新宏自己来写。这段经历被领导发现后，还介绍他加入了东莞市作协。他在现场表示，写作是很美好的事，如同音乐创作，每一个文字都是敲击心灵的音符。在6年3个月的履职期间，章新宏写下 6本日记，几乎每天都在记录生活。“今后，我想把与体校共同涅槃的人生经历写下来出版。”

　　“90后”青年诗人熊锋是另一位“老师”，不过他不教写作，而是教孩子们写书法。作为东莞“漂二代”，熊锋自幼随父母来到东莞，经历过从贫困到富裕的过程，每年寒暑假他都会到父亲的工厂打工，与工人通吃同住，熟练操作激光焊接机、生产叉车、模具加工等，这些经历成为他写作的重要灵感来源。

　　“写作是取得经验的过程，经验沉淀为写作的基础。”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、广东省作协主席谢有顺借用社会科学中的“饱和经验”对素人写作作出评价，经验作为写作的核心条件之一，素人写作者应该将自己的经验充分饱和，用独特的观察、想象和思考表达出来。

　　很多素人写作者不被专家学者所知，隐没在主流文学期刊的视野之外，却如一股潜流为当代文学提供了新的可能和经验。一旦时机成熟或机缘凑巧，他们便会从人群中涌现，王计兵、胡安焉、范雨素等都是如此。“对我们而言，最重要的是去发现他们，给他们提供表达的机会。”谢有顺说。

　　《作品》杂志作为致力于繁荣广东文学创作的刊物，成为发掘东莞素人写作者的重要阵地。主编王十月、副主编郑小琼均是从东莞出来的打工文学代表作家，对东莞的素人写作更带有一种天然的情感。清洁女工王瑛是他们的新发现之一，这位在汶川地震后到东莞的打工者，把自己在一家售楼部与清洁女工们共同工作生活的点滴记录了下来。

　　《作品》为王瑛的《清洁女工笔记》写下这样的推介语：“她的文字质朴自然，既有对保洁生活的如实记录，又有从低处的生活中生出的对星空的渴望，正是这对星空的渴望，让我们对她笔下的保洁员生出了格外的敬意。她写的是‘小人物’，更是灵魂丰满的大写的人”，并通过全新的栏目“素人写作”加以推出。

　　郑小琼介绍说，她和王瑛很早就认识，却从未编辑过对方的作品。前段时间王瑛主动向她投稿，但后来她才知道这是王瑛请人帮忙发到电子邮箱的。这个细节让郑小琼很是感慨：“原本只想发表一两万字，但在王十月的建议下，最终选了五六万字，就是希望能让读者看到一个更加真实、丰富的王瑛。”据悉，《收获》杂志今年也将刊发王瑛的作品，她的《清洁女工笔记》实体书也已由花城出版社签下，计划年内出版。

　　“偶然看到郑小琼的推荐，我们找来王瑛的作品一读，一股坚实而细润的力量扑面而来。饱满的生活体验，使得作者和读者的距离非常亲近。”花城出版社社长、《花城》杂志主编张懿告诉，花城出版社将尽快推出王瑛的这部作品，以《擦亮高楼——清洁女工笔记》为名出版；同时还将从“湾区·新大众文艺”的角度切入，挖掘更多广东以及湾区新大众文艺的文学表达，通过发表出版、推介传播、评论研讨等方式，发现更多好的作家作品。

　　李敬泽表示，中国作协高度重视来自基层的写作者，各级作协要以各种方式向他们提供支持，热心帮助他们不断成长，包括使素人写作者获得更多的发表机会。同时，他认为，素人写作要“见素抱朴”，把独特的经验、感受作为自己的根本。

　　东莞的基层作家代表（左起）：莫华杰、邝美艳、温雄珍、王瑛、熊锋、曾为民、章新宏、黄立明、李焕文

　　东莞为何会诞生这么多素人写作者？这是在座谈会上始终想得到解答的疑惑。此前一天，在与东莞市文联副主席、东莞市作协主席胡磊同车前往樟木头“中国作家第一村”的过程中，他“如数家珍”地介绍素人作家，更是让人印象深刻：在菜场卖菜的黄立明，最先是由东莞市文联的保安推荐的，两人同是湖北老乡；网络作家求无欲白天睡觉、晚上不知所踪，当他把一辆皇冠轿车开回村里，村里人还怀疑是他“偷的”……

　　这些趣谈一方面反映出，随着网络平台、社交等新兴媒介的兴起，素人写作者有了更广阔的展示空间和沟通聚道，从而使自己作品能够得到广泛传播；另一方面也引发了一些困惑，素人写作在东莞难道已经“俯拾皆是”？

　　从打工文学到素人写作，事实上是东莞数十年间培育丰厚创作土壤的自然结果。为培养新文艺群体、发展新大众文艺，东莞市文联做了大量工作：出台《东莞市推进文艺精品创作生产机制》，联合花城出版社实施“全链条”培育项目，举办各类写作培训活动，搭建文学交流平台、扶持基层文学人才等，实实在在为素人创作者提供全方位的支持。

　　“打工文学就是新大众文艺现象中的有机组成部分，表明人民群众进行文艺创作和表达的愿望、机会得到前所未有的释放，真正形成了人民书写、书写人民和人民接受、人民评价、人民传播的文艺景观。”东莞市文联党组、主席张彤飚表示，东莞市文联大力扶持打工文学创作，擦亮“东莞创作”品牌，助推新大众文艺走向更广阔的舞台。在现场举办的《东莞打工文学图志》首发式上，他向入选图志的王十月、郑小琼、塞壬、蒋明等8位作家赠送了新书。

　　常年研究打工文学的评论家柳冬妩观察到，东莞近年来涌现的“素人写作”现象，体现了自发的、自下而上的文艺创作方式，表述者、传播者和接受者均为普通人，充分释放了大众的文字书写潜能。“素人写作者是新大众文艺最真实的创作者，他们往往对文学毫无功利，有的是内心向善、向上，有的是微笑向暖、岁月静好。这种素人写作成为一股清流，用纯粹的笔触书写平凡生活中的温暖与烟火气，因此呈现出来的是东莞这座城市的精神和温度。”胡磊说。

　　东莞素人写作的勃兴，为更好地聚焦大众文艺出现的新现象、新趋势提供了诸多启示。一方面，文学期刊、出版社等专业平台应更加关注素人写作者，加强对素人写作的宣传与推广，为他们提供更多展现个人才华的机会，让更多的人了解素人写作，关注素人写作的创作成果；另一方面，社会应营造更加宽松、包容的文化环境，鼓励更多人参与到写作中来，同时，通过举办文学活动、培训课程等，激发更多普通人的创作热情。

　　新时代，人人都可以成为创作者。素人写作展现了这样一种美好的愿景：当越来越多的素人写作者涌现，全民族文化创新创造活力将不断激发，新时代文学乃至文艺也将呈现出新的生机与活力。返回搜狐，查看更多